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213章 曾是寂寥金燼暗(一)

關燈
曾是寂寥金燼暗(一)

只是庭中鳥雀,最是無情不過。周文棠緩緩餵罷之後, 那幾只小畫眉, 啾啾地叫了幾聲, 見他兩袖空空, 再無飼料,立時便頭也不回, 一個接一個撲棱著翅膀, 朝著遠處花枝飛了過去, 只餘下幾片輕羽,乘風而落。

徐三緩緩擡眼,望向周文棠的側顏, 只見他眼瞼低垂,擡袖拈起那根鳥羽,一邊狀似無心地把玩著, 一邊勾起唇來, 輕聲問道:

“今日回京途中,阿囡可是生我的氣了?”

徐三聞言, 抿了抿唇, 倒也不遮掩, 只低頭說道:“是啊, 你喚我徐官人, 可是讓我寒了心了。先前還說甚麽有誤前程,莫不是也在怨我不識輕重?”

周文棠扯了下唇,接著瞇起眼來, 溫聲道:“再過幾日,便是官家壽辰。聖人有言在先,她當下不想見你,待到這壽寧節過了,再召你入宮,和你這丫頭,秋後算賬。這幾日裏,你可要回你的府邸住?”

徐三聽後,沈默半晌,接著搖頭道:“不必了。你若不介意,我就在此住下了,替你看家守院,分文不收。”

徐三不再當開封府尹之後,徐阿母和唐玉藻等人,便皆從開封府衙搬了出來。唐玉藻是個有心之人,他不但以徐三的名義,在京中買了幾處院落,更還將搬府事務,安排得妥妥當當。

這幾年中,唐小狐貍還請人代寫書信,寄來上京。他在信中,可著勁兒的邀功,說是雖然換了院子,但是徐三的書房、臥房等,都按著從前擺設布置,一成未變。

他更還說了,若是換作旁人,早就不管她那幾盆花草了,恨不得砸了洩恨,但他卻是不同,無論他在外奔忙,如何疲乏,每日早晚,都要抽空看上那碗蓮及通泉草幾回。庭中花草,一切如舊,更令唐玉藻分外自得。

若是平常,徐三定然歸心如飛,只是今時今日,她卻是近鄉情怯。貞哥兒之死,徐阿母多半不知,若是她看見徐三此時回來了,定然會覺察個中蹊蹺。徐三不願見她,也不敢見她,只希望能將此事,瞞的越久越好。

而周文棠聽過之後,卻是淡淡回道:“你若不介意,我也打算在此小住幾日,陪你看家守院,分文不收。”

徐三一怔,忍不住抿唇笑了。她擡起頭來,看向身側的男人,那雙原本死氣沈沈的眼,此時也愈發清亮,泛著活潑潑的生機。

她定定地凝望著周文棠,許久之後,方才輕聲問他道:“旁人都說我傻,說我藐視王法,擅自回京,便好似蛾撲燈蕊,自取滅亡。卻不知中貴人,又是如何以為?”

那人聞言,緊盯著她,似笑非笑地道:“你倒是膽子大,吃定了官家,知道她縱然動怒,也不會拿你如何。鄭七的案子,最後也定然是各打五十大板,她得不著好,你也不會吃虧。旁人看不穿,官家卻是曉得,也恰是因此,她才想暫且晾著你,不想見你這奸詐小人。”

徐三一笑,佯怒道:“我若是奸詐小人,你便是老奸巨猾,實打實的奸詐老人。”

周文棠嗤笑一聲,也跟著佯怒,掀擺而起,拂袖而去。徐三一笑,手腳利落,立時跟了上去。

二人回了竹林小築,又在檀木茶案一側,盤腿而坐。徐三飲盡他親手沏下的雅安露芽,手捧著那餘熱未散的青白瓷盞,正兀自出神之際,忽地聽得周文棠好似漫不經心地道:“潘亥乃是何人?你新納的小侍?”

這般問題,先前宋祁也問過,徐三當時直截了當,斷然否認。然而此時,周文棠再問,徐三卻是轉了轉眼珠兒,故作嬌羞,輕輕點了幾下下巴。

周文棠瞥她一眼,淡淡說道:“不錯。差了近十歲,蒼蒼白發對紅妝,也算是人間佳話。”

這嘴皮子的事兒,徐三可不會落了下風。她用指尖輕點著瓷盞,看也不看他,故意笑著回道:“某人不也差了近十歲,還想著一樹梨花壓海棠?以五十步笑百步,則何如?”

周文棠斜睨了她一眼,淡淡說道:“那海棠可願被壓?”

徐三一怔,倒是沒想到他會明目張膽,把問題這樣拋回來。她頓了頓,這才低低說道:“海棠已經謝了。你若想作賞花客,且等著明年再來罷。”

言罷之後,她稍稍猶疑,收回了手,接著以手支頤,眺望著檐下秋色,眼中覆又被愁緒覆沒。

周文棠的心思,她並非全然不知。而對於這個男人,她是崇拜的,欽佩的,敬服的。若說兒女之情,風月之思,她捫心自問,也並不是完全沒有。

但是,眼下並非花時。晁緗因她而死,蒲察為她所辜負,韓小犬更是對她失望,棄她而去,她唯恐自己又為情所困,玷汙了她與周文棠這份師友、同盟、知己的情誼。與其雲收雨散,各自散去,倒不如從一開始,便徹徹底底,斬斷情根,說不定還會留下裊裊餘音,日後追憶。

更何況,朝堂之上,暗潮洶湧。她不知明日如何,又豈敢空口許諾?加上如今貞哥兒死了,鄭七卻還活著,崔氏要殺她,宋祁要她救,她更是沒有這般心思了!

再者,周文棠乃是刑餘之人,不能人事。她不敢保證,自己真的能接受這般柏拉圖之戀,真的能無情無欲,了卻凡心。或許她可以做到,但是換作世上任何一人,從有情到無欲,都需要一個自我說服的心理過程。可惜她暫且還無暇說服,更無力說服。

既然如此,還是不將這燈籠紙點破為好。她甚麽也給不了他,只希望他,莫要再執迷不悟。

徐三思及此處,若有若無,稍稍一嘆。而周文棠斜臥於側,伴著縷縷茶煙,捧卷而讀,反倒是淡然之至。

便是不戳破燈籠紙,也能過上這種若即若離的小日子。二人住在這別院之中,各居一處,浮生得閑,暫且與世相隔,頗有幾分歸隱山林之感。只可惜好景不長,偷來的安穩,遲早都要歸還回去,轉眼即是十月,京中熱鬧罷了,壽寧節便也過完了,至於徐三,便也不得不進宮了。

她有幾年不曾邁入宮城,行走其中,竟覺恍如隔世。幸而有周文棠一襲紫綺,足蹬皂靴,在前徐徐引路,也讓徐三稍感心安。

她身著常服,緩緩走至檐下,擡眼一望,便見那守在殿門前的內侍,依舊是在官家身旁伺候的柴荊。此人與徐三差不多大,受周文棠賞識提拔,才得以來禦前侍奉,而朝中臣子人盡皆知,這姓柴的,跟官家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。

也因著此事,早些年間,眾人彈劾周文棠時,他便有一條罪名,叫做“進獻妖淫,穢亂宮闈”。

只是時日久了,朝臣發覺,這柴荊不言不語的,知禮守節,盡職盡責,怎麽都和“妖淫”二字沾不上邊。而官家也自有分寸,不會有出格之舉。久而久之,倒也無人對柴荊說三道四了。

徐三與柴荊並不相熟,但先前在京中為官,日日出入宮闈,二人也是眼熟得很。此時見了徐三,柴荊通報過後,還對她淡淡一笑,點首致意,徐三怔了一下,忙不疊地含笑點頭。

待到入得金殿之後,徐三餘光一掃,只見四下暗沈沈的,唯獨龍案之上,燃著一盞燭燈。偌大金殿之中,上只有官家,下只有徐三,便連周文棠,都暫且候於殿外,不得入內。

徐三心上一沈,掀擺而跪。而她這一跪下,半個時辰之後,直跪得雙腿發麻,涼意沁骨,方才聽得那龍案之後,淡淡地傳過來“起罷”二字。

徐三依言而行,心中卻是暗驚,不為別的,只因官家的嗓音分外嘶啞,便是只有兩個字兒,也說得有氣無力,令人擔憂不已。她又憶起周文棠先前所言,說是官家不知何故,罹患惡疾,雖無性命之憂,卻也日日大耗元氣。

醫者有言,氣衰則弱,氣散則亡。官家如今,已然氣衰,只怕再撐不過十年,便將西風殘照,步入氣散之時。

徐三思及此處,眉頭緊皺,擡起眼來,只見官家斜倚著龍榻,眉眼之間,便是疲色,正眸色深沈,靜靜地打量著她。徐三見狀,稍稍一思,接著一步一步,拾階而上,直直地站定在了龍榻前方。

官家瞇眼,上下掃量著她,而徐三則驟然之間,彎膝跪下,猛地抓住官家的衣袂,對著她淚如雨下,低低泣道:

“當年臣初見聖顏,便是來告禦狀,不曾想九年過去,這禦狀,還是非告不可!臣入仕之前,曾為訟師,自是將大宋律法,牢記於心,知道男子出嫁之後,嫁妝也好,性命也罷,皆須由妻子處置。

但是臣的貞哥兒,尚在閨中之時,雖比不得祁兒錦衣玉食,養尊而處優,那也是一分委屈,都不曾受過的。可臣聽西南將士說,貞哥兒挨打受氣不說,竟還被逼得吞糞飲尿,臨死之前,受盡百般屈辱!他和祁兒,差不多年歲,如此稚兒,鄭七她怎忍心?

鄭素鳴,背恩負義,窮奸極惡,實乃世之所罕見!臣風塵仆仆,趕回京中,不敢告她淩上虐下,連如此內助之賢,都要生生逼死,更不敢罔顧王法,為貞哥兒討要公道。臣乃是為了江山社稷,直言進諫,為成仁取義,不惜赴死如歸!

如此陽奉陰違、心狠手辣之人,絕非國之良將!為國為民,都應罷其職,免其權,謹防日後養癰貽患,令如此奸人,禍國殃民!”

她稍稍一頓,又睫羽微顫,低低補道:“官家乃是明君聖主,通達谙練,又有龍虎之威,鄭七自是假仁假義,不敢造次。但若是日後,新君即位,似鄭七這般的醜類惡物,只怕會趁勢作亂,挾兵權以令天下!”

徐三話音落罷,金殿之中,寂寂無聲。徐三久久未見官家回應,不急不忙,只默然垂首,攥拳而候。良久之後,那婦人臥於榻上,斜睨著徐三,卻是忽地冷笑一聲,將手邊章折,朝她狠狠丟擲了過來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